理解宋朝・司马光【3】南北殊途
Ethan | 2023.12.17
新旧两党的出身截然相反:旧党基本是北方人,新党则绝大多数来自南方。
把新党的大员赶出朝廷容易,要把南方人全赶出朝廷则难得多。南北之争在旧党主持的朝局中,依然在持续上演。
治理黄河这件事最能说明问题。
神宗初年坚持引河东流之后,没过几年黄河再次大决口,继续恢复北流。神宗后期忙于和西夏作战,顾不上大兴河工。等旧党上台之后,先是废除新法,同时又与西夏交好,逐步腾出手来,准备再一次治治黄河。
这次的朝议不像神宗初年那样一边倒地主张东流,而是形成了两大对立的派别:北流派和东流派。原本弱小的北流派因为引河东流的尝试一次次失败,声量日增月长。到元祐三年(1088年)六月,核心领导层在这个问题上彻底分裂。地位最高的老宰相文彦博、吕公著、左相吕大防、枢密院长官安焘都主张引河东流;右相范纯仁和负责日常行政事务的尚书左、右丞王存、胡宗愈都主张由河北流。
反对北流的逻辑主要有三条:堵塞运河、淹没良田、拱手让出黄河天险。当时负责财政的苏辙认为这三条都非常荒谬。河北地区的运河经由这几十年的黄河频繁改道早就堵塞了,就算引河东流,运河也不会自动通畅。至于淹没良田,黄河北流已近十年,虽然淹没了河北的良田,可却空出了原本东流故道附近的土地供人耕种,只能算利害参半。而认为黄河北流的趋势不改,日后会流入辽国境内,把黄河天险让给辽人,便于对方进攻中原,更是无稽之谈。辽国的地势高于北宋,水往低处流,怎会逆势流入辽境?
苏辙预言黄河终将北流,他的观点现在看来非常有力,但朝堂上争论了近一年,最后并没有听从他的意见,还是决定引河东流。花了三年时间,又一次把黄河导归东流。
在这场争议中,官员们的立场和他们的南北方出身准确对应。
主张东流的文彦博、吕大防、安焘都是北方人,力主北流的范纯仁、王存、胡宗愈、苏辙,都是南方人。
当时北方和南方的风气很不一样。《宋史·地理志》提到北方民俗,用的都是“重礼义”、“质厚少文”、“刚悍朴直”之类的词,说这里的百姓很守规矩、老实、直率,不玩虚头八脑的花招。而讲到南方,用的词则是“性柔慧”、“性轻扬”、“尤好争讼”、“尚奢靡”、“多不合礼”,说那里的老百姓性格张扬,爱耍小聪明、搞事情,纵欲无节制。
这是很典型的农耕本位视角。北方地区是黄河、淮河冲击出来的大片平原,宜于农耕,社会的理想人格就是本分老实地种田、自给自足、遵守传统礼教、服从长幼尊卑之序。这里传统上是王朝的政治中心所在,当地的价值观也长期是中原帝国的主流价值观。
与北方的“大一统”不同,南方的农耕条件是碎片化的。长江中下游平原的面积远不如华北平原,其他如浙江、福建、两广等地,更是遍布山地丘陵。因为土地被自然分割得较碎,因而很多时候,通商贸易便比自给自足来得更高效实惠。
加上南方气候较暖,一年能种两轮稻谷,单位面积能养活更多人口。地少人多,地里容不下的人就成为社会上的自由劳动力,这也使得非农经济的从业人数快速增长。而不种地的工作大多是服务业,需要比较多地和人、钱打交道,那当然就得设法掌握市场消息,要灵活机变,要动脑筋。
东南每年仅水路就要向首都运送稻米600万石,相当于全国一年田租的四分之一。如果计算非粮产出,南方各路一年上供的钱物占到全国总额的85%,可谓朝廷的衣食父母。看过《王安石》篇的读者想必还记得,北宋最大的铜矿也在南方,在广东韶州。
然而这些掌握财政命脉的省份,却长期以来未能拥有与之相称的政治地位。
根据统计,北宋前期的宰相中,北方占绝对优势;到宋仁宗庆历新政之后,南、北基本对半开;直到王安石变法之后,南方才开始占据优势。
王安石以理财为“道义”,实际上是在推广南方人的思维方式,推广符合南方人观念的利益分配模式。而司马光讲求“义”而反对“利”,实际上是要维护既有的秩序,维护北方模式一如既往的领导。
以司马光为旗帜的旧党执政之后,朝廷中的北人又开始扳回局面。基于南北冲突的底层逻辑,很容易预料,旧党主政后要维护北方模式,决策层中的南方人将会被一一清除出局。元祐四年春夏,就在朝廷定策东流的前几个月,范纯仁、胡宗愈、王存皆被罢官外放。
同样可以预料的是,南升北降的大趋势不会因为这些小小的搓跌而改变。仅仅过了四年,高太后去世,哲宗亲政,原本被罢黜的新法派官员便陆续回任,南方人重新成为政坛的主导力量,直至宋亡。
在一个庞大的帝国之中,内部发展不均衡、区域理念互相冲撞,是很正常的。比较近的案例就是美国的南北战争,最终通过几十万人流血牺牲的代价才得到一个暂时的化解。宋朝经由不流血的变法就完成了政治理念的更革和政治版图的重塑,应该承认,成本是比较低的。
只不过,在这个更革重塑的过程中,仍然大有可以优化的空间。无论司马光还有王安石,尽管都还惦记着要实事求是,可根子上都想强行用一套政策来抹平不均衡,因而做了许多粗糙、过头的事情。这是新旧党争中最值得引为教训的地方。
以免役法为例,这本是司马光自己的主张。在王安石变法之前,他就提出了改差役为募役、免除农民衙前重役的主张。道理很简单,帮官家做事需要头脑灵活,而农民比较老实,让他们多服役,就是让他们多吃亏。
可是司马光虽然主张募役,却不主张像王安石那样收取免役钱。他想要募役的好处,却一文钱也不想出。到他主持朝政的时候,甚至提议如果老百姓怕麻烦不想承担差役,可以自己花钱去募人代役。
实际上,在商业发达的南方,花钱自己找人代役的情况早已相当普遍。这也是南方很轻易就接受王安石新法的原因。原本自己出钱还要到处找人,现在只管交钱就行,其他全不用管,直接交给公家,省心省力。而对官府来说,采用新法之后雇来的差役没有农活等其他顾虑,能够更专心地工作,效率明显提升,整体的服役人数较以前使用差役法时少了三分之一,有效利用了自由劳动力,对农业劳动力的骚扰则少了很多,可谓公私两便。
但在北方,商业贸易远不如南方发达,非农人口数量又比南方少得多,和花钱雇役相比,老百姓还是偏好自己亲自去服劳役。北方百姓并不是真的喜欢亲自服役。对于本就不擅长算术的当地人而言,衙前重役是件辛苦事,可再辛苦也比到市场上去搞钱、找人来得容易。在这里募役法不仅做不到公私两便,反而让双方都受害。
王安石和司马光未必意识不到问题,只不过实事求是要比一条道走到黑难多了。当先王之道已经被提前当作神主牌供在那里的时候,承认自己的路线有偏差、需要根据事实调整,那就等于杀自己的威风、抹消自己执政的权威性与合法性。
退一万步说,假使王安石和司马光达成一致,抛下成见愿意具体切实地分析问题,他们也会发现有些问题根本没法通过分析来解决。
就比如前面讲的黄河导流。对于南方人来说,黄河只是一个名词,治河方案选成本低、可行性高的那个就好了,任由大河顺着地势北流明摆着是优先选择。然而对北方人而言,黄河是中原大地的母亲河,黄河如果背离已经流淌了千年的东流故道,那对整个中原的秩序将造成不可估量的影响,也会大大增加朝局未来的不确定性,所以他们才会坚持东流方案。
根本上的利益与文化差异,使得治河决策始终无法达成一致。利用极端化的口号标签化攻击持异议的同僚,这很容易;而兼顾各方的利益和观念则困难得多。可在儒家政治学中,这又是必须做到的事情,因为领导者得替天下万民的利益服务。
如此,就必须得有一套能够协调不同利益族群的机制。相关各方需要就评估各自利益与国家整体利益的机制达成基本共识,在这个共识基础上制定和调整再分配的具体方案。
难就难在这个共识上。
现代社会处理这类问题的基本共识叫作“效用主义”(utilitarianism),也就是把政策产生的社会效用量化评估出一个结果,然后根据效用高低来做取舍。这种做法当然有它的限度,比如类似社会最大福利、幸福感之类的指标很难确切量化,但至少提供了一个可以共同深入讨论的基础。
可惜的是,在司马光的时代,北方人普遍都很讨厌量化计算,这无法成为他们的选项。尽管司马光意识到王安石的教训,试图调和新旧,避免一言堂,可文化上的先天差异使得这一努力成果有限,因为旧党“自己人”就不买账。
最后司马光选择的统治方式,还是和王安石一样,仰赖奖惩之术。他虽不愿意用利益引诱人们,在原则上反对追逐利益,可使用的治国之术仍不出奖惩的范围。他终身奉行的治国方略是六个字:“官人、信赏、必罚”,意思是选对的人做官、该赏的一定要赏、该罚的一定要罚。
治国有很多种措施,而历史先后选择了治术雷同的王安石和司马光,这很难说是巧合。奖善罚恶的逻辑很容易分清敌我,虽然不免误伤,但具有很强的动员力。当社会缺少能够把大伙儿聚拢起来的共识的时候,拉拢一批人去攻击另一批人,“打倒你、我来干”,就成了保护自己利益和理念的有效方式。然而即使打着的是最正大光明的“道义”的旗号,最终却会走向反智、会撕裂社会、会伤害整个社会的更大利益。
王安石去世后不到半年,司马光也积劳病逝。他生前坚持罢黜的新法,在八年后陆续遭到恢复。他本人被剥夺赠谥,御赐的“忠清粹德”石碑也遭推倒。
十三年过后,大宋朝引河东流的努力再次失败,黄河又一次北流。
看到自己预言成真的苏辙,此时已经被贬出朝廷、赶去遥远的广东。人到暮年,他或许偶尔还会想起二十多年前,大河上一次北流时自己写的诗:“黄河东注竭昆仑,巨野横流入州县。民事萧条委浊流,扁舟出入随奔电。”
黄河倾尽了昆仑之水向东奔涌,在河北巨野郡的地界泛滥横流。老百姓生计萧条,衣食饱暖全由这滚滚浊流说了算,偶有舟船在激流中出没,稍纵即逝,危险万状。
危险的不止是黄河,还有义利殊途、无法形成共识的大宋朝。
▲ 黄河改道示意图
▲ 清宫殿藏画本之司马光像